阿尔巴尼亚学妹过生日,20周岁,在哥廷根楼的公共食堂三楼开PARTY,越开越嗨。小师妹打电话来,问我要不要也参加。我饭后没什么事,正闲得发慌,接到电话心里一阵高兴。这是我到比利时以来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邀请。可是,送什么礼物呢?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合适,小师妹提醒我:“老大,你不是每天都在练书法嘛,送一幅书法作品,不是很好嘛。”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,从没想过拿习作去送人。不过这主意倒不错,就想干脆把所有的习作都带上,给每一位在场的外国同学们每人送一张。
我天生喜静,生性疏懒,平日里不打牌,也不下棋。从学校毕业后,打球、游泳、跑步活动越来越少,几至于无。到如今,看书、写作之余,也就弹弹琴、唱唱歌、练练字。
我有着深深的书法情结,源自于小时候看大爷爷练书法。大爷爷在杨家祠堂的私塾上了九年长学,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。家里接人待物,迎来送往,婚丧嫁娶都由他来操持。全村人家门口贴的春联,也由他代笔。
春节将至,诸事繁忙。腊月二十以后,一般会有几个大晴天,把家里的被褥、衣服拿出来晒晒,以便正月里接客和做客。把池塘里的水抽干,把鱼捞上来,剖出内脏,抹上盐,腌了。把猪从圈里拖出来,杀了,肉解开,一块块腌了。鸡舍里的鸡捉起来,杀了,腌了。一派闹腾。
大爷爷这段时间却很从容,很淡定。这些粗活他是不沾手的。他在堂屋里摆一张大八仙桌,周边站了一大圈人。有人磨墨,有人裁纸。大门联宽一点、长一点,七言就差不多了;小门联窄一点、短一点,一般五言;横批都是四言。各户的家长把新年心愿讲出来,大爷从古书上抄一点,自己编一点,大都写得很应景。讲究一点的人家,堂屋、卧室、厨房、粮仓、禽房都贴上春联,红纸、黑字,稳重,喜庆。
乡下人识字不多,对联一贴上去,就有人问,写的是什么字,是什么意思。大爷爷就说:上联“向阳门第春光好”,是讲我们南方地势低,湿气重,盖房子要尽量坐西北朝东南,这样采光透气,不容易生病,也不容易憋气,心情舒畅,家庭和睦。下联“积善人家喜庆多”,平日里居家要多做好事,叫花子来了给碗饭,邻居有难处搭把手,好人有好报,离天三尺有神明,老天爷都看着呢。”你看,春联充满了中国人的传家智慧。
大爷廿年前过世了,村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练毛笔字,也很少有人家贴春联了。近些年,乡亲们有钱了,纷纷新建了乡间别墅上,红墙绿瓦,色彩缤纷,只是每到过年,门窗棂上光溜溜的,总觉得哪里不妥贴。于是,从街上买春联张贴上,纸张挺括,鲜艳光滑,字体烫金,风靡一时。春联的内容无非是好运、发财、喜旺之类的俗话套话。至于正心诚意,格物至知,温良恭俭让,礼义仁智信这些古训,好像没有人提起。至于对联的书法品味,更无从谈起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中国乡村的传统审美能力集体退化,那种从容淡定,细腻清雅,超然物外的气质,已经全然退去。这样的春联,把一块空心的中国乡土都裸露出来了,不贴也罢。
我在上海安居后,第一件事就是把文房四宝买回来。家里实在太小,各间房子里都摆满了书架,实在没地方摆书法摊子,只好把写字桌摆在阳台上。这样也好,低头写字,抬头看景,既能凝神聚力,又能吐故纳新。如果有几张自己还满意的作品,就捡出来,厚着脸皮去找曹旭老师点评。
曹老师是我的博士研究生导师,住得离我家不远。他喜欢写书法,家中常备书法桌,笔不干墨,勤练不缀。曹老师对我练书法是支持的,对我写的字却没有客气。他告诉我,练字要照帖练,最好用智永和尚的《千字文》打底子,不要自己瞎写。他还告诉我把字帖放大复印,一个字一个字地练,一个字练一千遍,把笔法、结构、速度、力度都掌握,烂熟于胸,形成固定的美感,就能写出好字来。每练一个字,都是中华传统审美的习得。
我赶到party现场,屋子里挤满了人。小姑娘们一个个都精心打扮了一番,化了淡妆,穿上了小礼服,分外妖娆,她们接到我的礼物,一个个欢欣不已,展开书法作品,挨个拉着我合影。
没想到,洋丫头们拿着我的书法习作,不知道怎么张贴。小师妹有一天满脸神秘地跑来跟我说:“师兄,你赶紧去希腊Viky同学的房间看看,她居然把你的大作张贴在床顶墙上。”埃及的女同学则比较认真,她花了一周的时间,给我回了一件礼物,就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了满满一张纸的埃及文。乐呵之余,我不禁感慨,翰墨飘香,书法传情,只要用心,书法怎会分文字,又管她如何张贴呢?